來自鹽分地帶的素人畫家——《漫步裡的台灣美術》第四章（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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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術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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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台南北邊的沿海聚落，包含北門、將軍、七股、佳里、學甲、西港等地，自古以來被當地人稱為鹽分地帶。這裡四季日照充足，強勁的海風吹向內陸，一望無際的嘉南平原邊緣上，遍布著魚塭與鹽田。就在這個遠離城市與文化運動中心的地方，誕生了獨特的文學，被稱為「鹽分地帶文學」。

鹽分地帶文學主要描寫海邊鹽村的風土人情，一方面展現當地人在貧瘠的土地上與大自然奮鬥的生活，同時也歌頌他們堅忍不拔的性格與抵抗殖民統治的鬥爭精神。由於新詩占據了主導地位，因此這個地方也有「詩人之鄉」的美譽。在一九三○年代，孕育出如吳新榮（1907-1967）、郭水潭（1908-1995）等一批優秀的詩人。

約在同一時期，新美術運動正以台北大稻埕為中心，如火如荼的展開。但這裡當時靜悄悄的，不像文學上的成就，沒有什麼知名畫家，或發展出獨特的繪畫團體。一直要到戰後七○年代，洪通（1920-1987）的橫空出世，才讓鹽分地帶在美術史上，留下短暫而耀眼的痕跡。

洪通的崛起跳脫了美術發展的常規，就這麼突然的出現在大眾面前，在全島刮起一場強烈的旋風，又迅速消失，如同一場美術史上的快閃秀。

作為這場快閃秀主角的洪通，並不是符合人們印象、接受過良好教育的社會精英，相反的，他是一個來自社會底層，父母雙亡，沒有受過教育，只能以幫人放牛、打零工為生的小人物。他理當是鹽分地帶的詩人們所歌頌與關懷的對象，但誰也沒想到，這個對象有一天竟自己拿起了畫筆，大聲的對這個世界，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

找尋洪通的露天畫廊

某個夏日的週六早晨，我開車前往位於台南與嘉義交界的北門。雖然的那片鹽地仍屬於台南的一部分，但從市區出發，也要花上約五十分鐘的時間。

過了曾文溪後，我開上濱海公路，這條高架道路橫臥在鹽分地帶的土地上，左邊是大海，右邊是魚塭，兩側都是滿滿的藍色，帶給我一種行駛在水上的錯覺。明媚的陽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點綴著低矮的樹叢，以及幾間陳舊的農舍，風景非常漂亮。沒多久，我來到了一個被魚塭包圍起來的小社區，將車停在附近一處開闊的石礫場上。這個小社區便是洪通故居的所在地。

洪通故居與泥土路

雖然來到洪通故居，實際上已經找不到他最早開始創作的地方了，唯一可以讓人追憶的，是一塊佇立在空地上，布滿紅色鐵鏽的立牌，上面刻著「素人畫家洪通出生地」。

我站在那裡，感受當下沉澱在陽光裡的寧靜，五十年前的熱潮早已過去，不過這個小聚落仍殘留著洪通的足跡。入口處的大廟新安宮一樓是「洪通的異想世界」，展示著一些洪通的作品與照片。記憶比較深刻的，是一張洪通坐在椅子上翹著腿的模樣，這也是人們對他的普遍印象。

四處蹓躂，兩隻小狗懶洋洋的趴在路旁看著我，被高溫晒得連吠兩聲的欲望也沒有了，附近魚塭的馬達「噠噠噠」的運轉著，濺起連綿不斷的水花。我發現幾棟民宅的牆壁上畫有復刻的洪通畫作彩繪，雖然少了原作的色彩與靈氣，仍舊為這座平凡的小社區帶來些許藝術的氣息。

離開洪通生活過的社區後，我打算循著他可能走過的路徑，前往不遠處的南鯤鯓代天府。遠遠望去，代天府與其附屬建築拔地而起，漂浮在魚塭的水面上，宛如來自天庭的海市蜃樓。從寬大筆直的柏油路轉進一條魚塭間的泥土路，緩慢走著，我的步伐在身後揚起了陣陣塵埃。

我不禁思考，從前那個孤獨又富足的靈魂是否抱著畫作走過同樣的小徑，前往代天府前的大樹展示自己的作品？只可惜踩踏在魚塭上的足跡早已被海風抹去，除了泛黃的照片和陳舊的雜誌外，似乎沒有留下些什麼，就像他從未走過似的。

我在途中經過一棵大葉欖仁，樹旁有一間紅磚屋和鐵皮屋，視線穿過枯黃的芒草回望，如同一幅美麗的水彩畫。從前來拜訪洪通的人們或許也曾注意過這片風景吧！在那鄉土美術運動萌芽的年代，這樣純樸的景致，應該也曾帶給許多人創作的靈感。

老樹下的露天畫廊

小徑終點是一棟高聳的建築「鯤鯓王會館」，會館旁是代天府的主體建築群。

說到這間古廟的來歷，相傳在明朝末年，有一艘載著五府（李、池、吳、朱、范）王爺神像的王船漂流到南鯤鯓沙汕附近，漁民們迎接王船，修立草寮祭祀，並於一六六二年正式建廟。幾經搬遷擴建，這座小廟漸漸發展為全台灣歷史最悠久、面積最大的王爺廟，信徒遍及全島，每年吸引數百萬香客前來朝拜，香火非常鼎盛。不難想像，代天府對於生活在此地的洪通而言，有著什麼樣的深刻影響。從他的畫作中，我們也能隱隱約約看到古廟裡隨處可見的浮雕與圖騰的痕跡。

我來到廟前廣場。當天有場廟會活動，一眾信徒簇擁著黝黑的神像，以八字形的步伐從廣場走入廟內。領頭人打著赤膊，似乎進入了一種迷茫的狀態，口中念念有詞，空氣裡還飄散著鞭炮爆炸後殘留的火藥味。

洪通的露天畫廊在哪裡呢？

他是在廟前的大樹下展示作品時被記者發掘的，隨後在美術界引起旋風般的熱潮。今日的廟前有兩棵老樹分列左右，我猜想，或許這兩棵老樹就是當年洪通展示畫作的地方。

其中一棵老樹引起了我的注意。樹前停放著兩輛發財車，車子側面架設了布袋戲的布景，寫著「明影綜藝團」，並有「陳韋成」三個字，可能是師傅的名字。正在演出的只有其中一輛發財車，觀眾也只有兩位頭戴紅帽、脖上圍著白色毛巾的大叔，看來是某個到訪代天府的宮廟團員，不過他們似乎沒有將心思放在戲上，只是躲在樹蔭下休息。

我在老樹後方不遠處拍了幾張照片，也從另一個角度拍了一些側影，還有布袋戲玩偶的特寫。亮綠色的草皮、深棕色的老樹，以及戲台鮮豔的色彩，拼貼在一起，讓我想起了曾看過的七○年代彩色老照片，眼前的畫面有股迷人的氣息，彷彿一扇時光之窗，將過去的畫面真實的呈現在我的眼前。

有那麼一小段片刻，我大概可以理解當年的記者偶然看見洪通畫作的感受了。在同樣的樹蔭下，洪通畫作裡那些色彩豐富的圖騰，帶來了如同今日我看見的布袋戲布景那樣的視覺衝擊。它們都來自腳下的土壤，但洪通的畫作將這些民俗元素表現得更加生動與神祕，所以才讓人感到吃驚吧！

本文摘自《漫步裡的台灣美術：藝術偵探帶路，繪見名畫裡的時代風景》，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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