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美麗的書來自臺灣：近代臺灣的書物裝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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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楊淳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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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這本《美麗的書來自臺灣：近代臺灣的書物裝幀》時，是在今年的一月初。當時誰也沒有想到，一週後的立法院會上，中央政府總預算案將遭大幅的刪減、凍結，其中也包含了各項文化預算，理由多為業務執行成效不佳。_[1] 這樣的時局，使得在閱讀此書時，百感交集。

難道臺灣的文化不夠美麗嗎？何以遭遇到如此不公平的對待？

與此同時，北美館的「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展覽吸引了大批觀看人潮，社交平台上不乏對展出作品的熱烈討論。從一個臺灣美術愛好者的角度看來，就彷彿像是社會大眾對於立院粗暴刪減文化預算行為，進行無聲的抗議。

旅臺的日本作家栖來光發文表示「感到像是珍貴的蛋在眼前被狠狠地捏碎一般」，_[2] 文化部長李遠則認為，臺灣文化不只是一個蛋而是胚胎，在要成功的關鍵時刻卻被下毒手。_[3]

在聽到李遠部長的比喻時，卻又讓我不禁沉思。近十年來，臺灣文化飛快地累積著創作、研究、以及各種展演成果。付出了這麼多努力，為何還是會被比喻為脆弱的蛋或未成形的胚胎呢？

我並未想到，心中的疑惑，會在閱讀這本研究近代裝幀藝術的書籍當中，找到方向。

像胚胎的文化，還是孕育文化的胚胎？

《美麗的書來自臺灣》讓我印象最深刻的部分，其實並非「美麗」。原本會以為書中談的不外乎是那些曾經出現在臺灣文學史、美術史上赫赫有名的美麗書籍，像是鹽月桃甫手繪的《生番傳說集》，或者西川滿的《媽祖》雜誌等等。令人意外的是，這個書籍裝幀的故事，是從1868年開始講起。

熟悉近代史的朋友，對於這個年份必然不感到陌生。這既是日本進入「文明開化」之年，在歐洲，新興大眾、消費文化等新變化也在蓬勃發展著，彼時整個世界都顯得意氣昂揚，覺得自己正在大步前進。

作者林素幸教授解釋，這是為了讓讀者稍微了解「裝幀的概念和形式是怎麼來的」。不知為何，就是這句話，讓我聯想到了「胚胎」。若一本美麗的書是「裝幀」概念具體化後的成果，而這個概念本身，又反映出怎樣的時代特徵呢？

隨著工藝發展已有如此進程，所謂的美術家在今後勢必得在雅趣上居於前導地位，抑或是代表著一種讓人眼睛為之一亮並能感受到其設計發想所內涵的遊心的存在才行……

這段來自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教授福地復一（1862-1909）的發言，點出了「裝幀」概念的現代意義。工藝與美術的結合，也讓人聯想到在十九世紀末興起的「新藝術」（Art nouveau），那些宛如植物藤蔓般捲曲的線條，由於金屬的加持，搖身一變成為現代美的象徵。

林素幸教授在後記提到，即便目前的臺灣學界，對書籍裝幀研究主題仍感陌生，既不被認為是美術史，在以創作為主流的設計系，也難獲關注。雖然沒有引用太多史學理論，但從全書架構來看，《美麗的書來自臺灣》所採取的正是新文化史的寫作方式，從概念的引入、形式的發展，逐步帶領著讀者，猶如那些十九世紀的文化先行者般，碰觸那些令人心動、興奮、目不暇給的美感經驗。

特別喜歡在每一章開頭的引言，來自於那些將這些「胚胎」帶入自己所處時代的文化人，例如在第三章〈最初的東亞現代裝幀家〉開頭，作者引用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的一段話：

有次我在銀座的夜攤買了一本德國雜誌《表現主義》，獲得一幅畫得很棒的複製畫，那座山畫得真是好。

或者像文中提到日本旅法畫家藤田嗣治驚嘆法國的愛書風氣，竟然高到願意買兩本一模一樣的書，一本用於收藏，一本閱讀，

我認為這種風氣也應當在我國流行。

把文化看成是胚胎，樂觀地想，意味著期待之後的成功。但在閱讀此書之後，讓我再次這麼覺得，所謂的胚胎，應該更像是那些著落於文化土壤上的概念。或許來自四面八方，但當它們把新的想法帶到巴黎、帶到日本、帶到臺灣，便孕育出各有特色的美麗花朵。在全書接近最後的部分，林素幸教授也引用社會學家提姆．登特（Tim Dant）在其著作《物質文化》（Material Culture in the Social world, 1999）書中的一段話，點出裝幀藝術來到臺灣這段漫長旅程的文化意涵：

我們藉由與物共存並使用它的方式，來表現我們屬於這個社會一部分的事實。物質文化使我們在社會中與他人產生聯繫，提供我們比使用語言或直接互動更具體且持久的方法，來分享價值、活動與生活方式。

閱讀這本書，不僅是在閱讀臺灣裝幀藝術的故事，更是在探索臺灣文化與近代世界扣合的歷程。值得一提的是，在每個章節之後，作者會另外添寫一兩頁的延伸專欄，介紹正文中來不及說完的歷史小故事，讓人感到加倍滿足。

屬於臺灣的裝幀藝術

全書的第二部分，也就是大概從第五章開始，才正式介紹書物裝幀在臺灣的發展。本書所帶來的第二個意外驚喜，便是從石川欽一郎的《山紫水明》畫帖開始說起。有了先前四章的概念說明，了解美術、插畫與裝幀藝術的關聯，再搭配書中附圖展現出整個畫帖全冊展開的秀麗風貌，讓這段原本只出現在臺灣美術史上的過往，獲得了一個嶄新的視角，帶來了更豐富的歷史面貌。

同樣的，也因為這個工藝與美術結合的視角，讓我們可以好好認識作為書物裝幀家的鹽月桃甫，在插畫與美術設計方面的活躍。這些美麗的書籍、雜誌封面與畫頁，以現在的策展思維，可能會變成一個特展當中，靜靜躺在玻璃櫃中的史料，只能分到觀眾在欣賞了油畫作品之餘些許關愛的眼神。但在林素幸教授的敘事中，我們看到這些美麗的書成為主角，認真地向讀者展示製作者耗費在它們身上的每一分心思，而這些又與近代美術的發展脈絡，緊密相連。

毫無疑問，這些紅與棕的色彩、野獸派風格的狂野筆觸、充滿民俗元素的圖案、甚至大膽地將金紙作為書籍的裝飾材料，都是在描繪臺灣、表現臺灣。一言以蔽之，這些是唯有在臺灣的滋養下方能誕生的美麗之書，我們沒有道理不為此感到驕傲。

書中除了個別介紹鹽月桃甫、西川滿等知名的裝幀家，也有系統地介紹了如1930年代的「臺灣愛書會」等團體對於裝幀美術的推廣。無可諱言的是，這種愛書與藏書的風氣，此時應該還是限於以在臺日人為主的藝文階層。西川滿對藝文的啟蒙，雖然是起於他就讀臺北一中期間，但若缺少了在東京求學時期，對於歐日文化的浸潤，大概便無法養成如此精緻的裝幀品味：

讚頌蓮花的高貴，白色山茶花的孤獨的裝幀。

讓人惶恐碰觸便足以毀之的秀麗書本。

啊！想出版這樣的書。

甚至可以說，在實體書或許式微，整體書市已逐漸步向電子書的時代，西川滿對於「一本美麗的書」的虔誠之愛，與親手打造美麗之書的瘋狂執著，恐怕再也無人能夠超越。必須感謝衛城出版社的用心，選擇西川滿為紀念長子誕生所繪製的童話《貓寺》扉頁版畫，作為此書的封面與藏書票小卡。

然而，也不得不指出在閱讀本書時的一個缺憾，就是書中雖然有大量豐富的配圖，但圖片實在太．小．了。_[4] 當然能夠理解出版社在製作成本上的考量，要是多上幾頁精美的滿版圖片，雖然視覺上滿足了，可能就要換成讀者的荷包在哭泣。但誰教此書的主題是「美麗的書」呢？

從圖片下方的說明，可以得知這些珍貴的裝幀史料，分別收藏於國內各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與個人收藏家，恐怕也難得一見。不知是否能夠任性地許願，未來能有一次以臺灣的書物裝幀為主題的特展？更加慶幸我們總算有了在地的研究與書寫，讓這段臺灣裝幀的美麗故事，終於成為了一本書，進入每個愛書人的家中。

美麗的文化來自臺灣

如果我們要嚴格定義「臺灣文化」非得是由臺灣人所創作的產物，那麼恐怕必須要到本書的第十章〈文學與美術的聯手〉，才會看到自1930年代開始，臺灣美術家與文學家、文化人攜手合作的歷史。就篇幅而言，僅占全書的十分之一，或許要說是「胚胎」也不為過。且並非如先前所提到作工精美的典藏書籍，而是普刊遍行的雜誌、美術教科書、兒童繪本等。

這些雖然不夠精緻，但依然乘載了「裝幀」概念的書籍，我們或許會在舊書攤、古書拍賣會、拍賣網站、甚至從家裡的雜物間裡挖掘出一兩本來。若非有研究者、畫家家屬的分享，大概也不會特別注意到，這些被普遍認為應該要在大掃除中被斷捨離的舊書中，其實蘊藏著名家手筆。近年為大眾所喜愛的臺灣畫家如陳澄波、楊三郎、林玉山、楊英風、李石樵、呂基正等人，都曾經參與過許多政府出版品的繪製工作。

我們是否有達到如當年「臺灣愛書會旨趣」中所描述的：

今日，時代的發展日星月異，物質生活日益豐富，但精神層面的需求未必能隨之提升。在此情況下，崇尚智慧、愛書之風，應更加倡導和普及。

請注意文中特別提到了「倡導」和「普及」。（媒體宣傳預算真的很重要！）

看看今年在書展宣傳費、文化幣預算驟遭刪減的狀況下，依然熱鬧開幕的台北國際書展，在社交平台上，大家開心秀出自己購買的書籍、周邊，分享逛書展的照片與活動心得，我覺得是成功的。_[5]

許許多多多的愛書人相聚一堂，匯集出豐沛的文化能量，是一件如此美麗的事情。

美麗的書來自臺灣，美麗的文化，來自臺灣。

望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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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 佐渡守，〈文化預算遠低韓國，產業雪上加霜　藝文出版漫畫各界痛批立院惡意統刪，要飯說踐踏創作〉，OPENBOOK，2025年1月23日。

[2]〈文化部預算遭刪凍 日本旅台作家栖來光：如珍貴的蛋被狠狠捏碎〉，自由時報，2025年1月23日。

[3] 〈114年預算史上最大幅度刪減 文化部長李遠：文化胚胎在關鍵時刻遭毒手〉，文化部網站，2025年1月23日。

[4] 根據編輯提供的小道消息，電子書版的圖片可以放得很大。

[5] 李台源、范修語，〈台北國際書展6天湧57萬人次　2026年主題國泰國接棒〉，客新聞，2025年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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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人為台灣美術研究者。
本文立場來自撰稿人的個人觀點，不代表書籍作者與衛城出版社，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