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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霧時光裡的聚集與離散


作者:劉錡豫

《神明離去之後:臺灣神社的收藏物語》,2024年衛城出版


  坐落於劍潭山的圓山大飯店,過去是一座日本神社,名為臺灣神社,祭祀在臺灣過世,死後神格化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

  距今一百多年以前,那時還是日本殖民統治的時代,日本政府在劍潭山上挖鑿山壁、鋪設橋樑,依循日本社格最高的伊勢神宮的建築樣式,建造國家神道在臺灣的「總鎮座」。自1901年正式「鎮座」,日治末期曾改名為臺灣神宮,二次大戰結束被廢止,在劍潭山共佇立了四十多年,既象徵著日本殖民統治的最高權威,也是日本移民延續故鄉神道信仰的寄託。

〈官幣大社臺灣神社境內之圖〉,銅版畫,1906年精行社印刷,1916年臺灣日日新報社再版,臺灣神社社務所發行,秋惠文庫提供

  神社內既供奉能久親王的神體,也蒐集各式各樣的珍寶,象徵臺灣神社在臺灣至高無上的地位。它們被收納在神社的深處,一般民眾無法親眼目睹,被預設成只有神明(以及偶爾造訪的日本皇族)才能觀看。種類包含書畫、器物、刀劍等,其中既有出自日本名家之手的訂製品,也有沒沒無聞的遊歷書畫家製作,以表自己虔誠信仰的作品。

  到了戰後政權轉換之際,信仰潰散、神明離去,臺灣神社先後被挪為民眾教育館與圓山大飯店,導致神社的收藏四散,有的被送回日本,有的交由如今的國立臺灣博物館保存,更多迄今仍下落不明。這些由信仰神道的日本藝術家所創作的「物」,脫離我們過去對日治時期臺灣美術史的認知,彷彿日本國家神道在臺灣的遺跡與墓碑,象徵著一段已逝又全然陌生的歷史。

  2016年,我藉著碩士班課堂機會參觀臺博館的庫藏,訝異一座以自然、科學為主題的博物館,竟有這麼多身分未詳的藝術品。隨著我深入研究,才發現這些藝術品原本屬於日治時期臺灣神社的收藏。臺博館是如何得到這批物品,為何我們過去對這批收藏全然不了解?

那須雅城,〈從燕指峰望向白頭峰〉,約1926年,立軸紙本設色,55.5×84.0公分,臺灣神社舊藏,國立臺灣博物館藏

  當年臺灣神社從日本戰敗,到被日本政府正式廢除,由行政長官公署進行遺產接收前,存在政權動盪、局勢未明的時刻,許多有價值的物品可能已被劫掠。隨後,名為「神社」的相關遺產,被納入新的行政長官公署所建立的文物秩序之中,重新編排、歸檔。過程中有許多臺籍的菁英份子參與,例如在二二八事件受難的臺灣前輩畫家陳澄波(1895-1947),曾負責此類「學產」接收的工作;這些以往較不被留意的事情,詳細的過程在書中都有進一步的說明與解釋。

  最後,當具有神性、崇高而隱蔽的神社之物,被人們從原本的空間所剝離,喪失神性,進入冰冷而滿布灰塵的博物館庫房,就此被社會遺忘,我們該如何重新發掘、面對這段歷史?甚至詮釋其意義?

臺灣神社表參道,左側為通往「警察官招魂碑」的入口(取自臺灣神社社務所,《御鎭座三十周年記念臺灣神社寫眞帖》,臺北:臺灣神社社務所,1932)

  走在通往圓山大飯店大門的道路上,這裡如今被稱作中山北路四段一巷,但在百年前,曾是臺灣神社的「表參道」。這個名字代表日本神社的主要參拜道路,今天位於東京明治神宮前的高檔精品街名字,便出自於此。

  臺灣神社的表參道上曾排滿石燈籠,乘載每位奉納者的心願,如今大多消失不見,已知有一盞被搬去基隆河對岸圓山的兒童新樂園入口。該石燈籠上刻有一排姓名,從「組長 船越倉吉」等字樣,可以確認這是1925年10月28日,臺北消防組組長船越倉吉(1866-1930)為首的消防組成員,於臺灣神社例祭期間奉納的石燈籠。[註1]

位於中山北路旁兒童新樂園入口的臺灣神社石燈籠(攝影/劉錡豫)

  這座石燈籠不像其他被保存在博物館庫房裡的奉納品,在保留部分歷史痕跡的情況下,被挪離它原本所在的參道,在新造的仿閩南式建築遊樂園裡,賦予新的意涵,與臺灣社會產生新的連結。追溯原因,與石燈籠在中國的園林文化、佛寺建築中屬於常見的裝飾物有關。饒富趣味的是,大概是無意為之,就在奉納石燈籠後的數年,船越倉吉去世,他的銅像一度被設立在附近。

  讓我們沿著參道往上走,在圓山大飯店入口處牌樓的附近,佇立著一座刻有「劍潭勝跡」的石碑,出自草書家于右任(1879-1964)之手。過去的研究告訴我們,這座石碑是戰後將兩座臺灣神社的紀念碑重新拼裝,再由于右任題字的產物。經過漫長的歲月,原本作為日本帝國軍事實力、鑄造技術體現的巨碑,伴隨劍潭山的龍脈秘聞,如今被當成猶如「石敢當」的靈物。它被拼裝後的存在時間,遠長於日治時期,當我們回頭發掘其原初的歷史脈絡與製造過程,也需要直面其生命史的全貌。日治時期的神社在戰後都已廢除,遺物仍會與臺灣社會不斷相遇,誕生新的故事。

圓山大飯店門口的劍潭勝跡碑(攝影/劉錡豫)

  不過,對一般社會大眾來說,神社是日本文化的象徵,包含我在內,許多人並不知道臺灣曾經存在過許多神社。也許有人曾經從家中祖父母,聽到他們在日治時期參拜神社的事情,但我的祖父是隨國民政府軍隊避難來臺的河南人。在傳統父系家庭三代同堂結構下成長的我,自幼所接觸的,是父輩親戚間共享的祖籍(河南)認同,臺灣的神社於我而言,一度是無比陌生又疏遠的概念。

  似乎就是這種雙邊疏遠的位置,反而使我對臺灣神社產生興趣,而神社內一度聚集的物,歷經離散、流轉,最後留存在臺博館的庫房內,則成為我展開碩士論文研究的契機。它們於如今的臺灣社會而言是無比陌生的存在,少數被公開陳列、展示的石燈籠、石碑,很長一段時間被遺忘其原本的功能。透過藝術史的研究發掘背後的故事,詮釋其意涵,對我而言是重新認識臺灣這座島嶼的過程。

  完成碩士論文以後,我成立「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Facebook粉絲專頁,投入臺灣美術史的推廣書寫。網路媒體促使我更容易直面讀者(相比於撰寫碩士論文),拓展書寫的範圍。期間我有幸承接臺北市立美術館「掘光而行:洪瑞麟」的合作案,包含撰寫關於礦工畫家洪瑞麟(1912-1996)的文章,以及後續的講座、導覽活動。為此,我回到我母親老家所在的瑞芳,我的外公曾是懷山煤礦的礦工,這是一座由水彩畫家倪蔣懷(1894-1943)管理,洪瑞麟、張萬傳(1909-2003)、蔣瑞坑(1922-2007)等畫家在此工作過的礦坑。

  在追索外公與洪瑞麟埋藏在荒山的生命歷史的過程中,我也重新與臺灣神社主題相遇。在懷山煤礦的遺址,留有一座1943年建造的忠魂碑,這是紀念能久親王征臺時,於瑞芳死去的士兵所建造的石碑。接著往瑞芳火車站的方向走,距離後站沒多遠的瑞芳高工建造在小山坡上,這裡原本是瑞芳神社,可以從高處俯瞰瑞芳街區的風景。如今山腳下的龍巖宮還留存瑞芳神社的狛犬。嘴巴一「阿」一「吽」張閉著的狛犬,從天照大神與能久親王,改成守衛清水祖師的居所,百年如一日。

瑞芳龍巖宮的原瑞芳神社狛犬(Taiwankengo, CC BY-SA 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在熟悉的瑞芳重新發現能久親王與神社相關遺物,猶如當年在臺博館庫房內打開塵封已久的紙箱,再度發現臺灣神社舊藏藝術品的心情。日本神明來了又走,失去神性的物件被遺忘在臺灣,於各種機緣巧合下,有的成為戰後臺灣文化風景的一部分,有的則被大眾遺忘在某個角落,等待我們發掘。

  於是,在開始撰寫這本《神明離去之後:臺灣神社的收藏物語》時,我驚覺不能只以臺灣神社從建立到廢除的過程為界。因為這不僅是一本介紹臺灣神社歷史、建築的書,而是要講述臺灣神社過去收藏的「物」,如何橫跨久遠時光,聚集、離散生命史的書籍。唯有這樣,才能完整說明臺灣神社與臺灣社會過去、現在與未來交織的關係,而這也是本書最重要的書寫關懷。

  除此之外,作為本書標題的「神明離去之後」同樣重要,究竟臺灣神社在終戰之後如何被解體、改建,作為敗戰神明象徵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御靈代(神體)如何經由神道儀式完成送神,被帶回日本?如此問題,已經超越臺灣的島嶼疆界,涉及原屬大日本帝國境內其他「海外神社」的處置過程,以及民族主義和地緣政治的議題,也是龐大的國際情勢變化中的一環,我嘗試並盡力在書中解答。懷抱著高興又緊張的心情,希望透過我有限的研究成果,提供社會大眾思考與如何臺灣多元歷史文化共處、相互觀照的選項。


在流轉的島嶼尋覓失落的神明之鄉-我與臺灣神社收藏的物語

時間|3/2(六)14:30-16:30
主講人|劉錡豫(本書作者、金鼎獎優良出版品推薦名單)
主持人|余玉琦(本書責編)

地點|紀州庵文學森林古蹟
報名網址|https://www.kishuan.org.tw/activity_detail1452.htm


註釋:

[1] 臺灣神社社務所編,《臺灣神社誌》第八版(臺北:同編者,1934),頁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