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顏娟英(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兼任研究員)
清代臺灣,人物畫作品可以歸納為祖先畫像、神佛像與歷史人物。流傳有限的祖先像系列中,不論男性或女性的肖像多面無表情,穿著笨重繁複的官服,傳達追求功名利祿、子孫繁衍的漢人價值觀,完全沒有個性表現空間。[1] 二十世紀以降,受到日本與西方影響,展現感官美的女性圖像頻繁出現在美術展覽會,成為最顯眼的變化。
出身臺北艋舺木匠家庭、父親早逝的黃土水(1895-1930)留學東京時,在1920年以石膏塑像《蕃童》【圖1】入選帝展,借用排灣族少男吹鼻笛演奏,表現臺灣文化特色,成為臺灣美術界首位進入帝展的光輝人物。黃土水無疑具有前瞻的眼光,第一次參加帝展競賽,便以最具臺灣特色的題材入選。[2] 不過,他在此之後,決定原住民題材並非他所長,於是轉向漢人農村社會中田園牧歌式主題,如水牛與牧童。

黃土水天賦異稟,且廢寢忘食拚命工作,但並非不問世事,而是懷抱遠大的理想,希望藉由創作美術品,啟發年輕人追求精神性的品格,革除舊社會惡劣保守的舊習。他痛恨舊社會的富人只知道沉溺物質享受,酒池肉林、蓄妾狎妓,卻不知寄託藝術涵養情操的重要。
不瞭解藝術,不懂得人生精神力量的人民,前途是黑暗的。……雕刻家的重要使命在於創造出優良的作品,使目前人類的生活更加美化。即使(僅)完成一件能達成此重大任務的作品,也不是容易的事。……寶貴的時間不能浪費。[3]
黃土水自願肩負起美化人類生活的責任,傾注心血創作當時同胞仍無法理解、接受的臺灣美術,且一再呼籲臺灣年輕人共同努力,推動嶄新的美好年代,為藝術的「福爾摩沙」創造不朽作品。受他鼓舞的繼起之秀,例如陳植棋、陳澄波、李梅樹、林玉山等,紛紛克服困難,遠赴東京學習創作,表現臺灣珍貴的人文風土。
1921年黃土水以古典學院風格的等身裸女像《甘露水》【圖2】,第二次入選帝展。若按作者自己的說法,一尊等身高的大理石作品,需要費時一年時間持續辛苦製作。[4] 對比之下,前一年夏天他返臺蒐集資料後,不過十多天就在東京製作完成石膏塑像《蕃童》。首次入選帝展時,黃土水在上野公園展場外興奮地接受報社越洋採訪,長篇連載兩天。[5] 《臺灣青年》雜誌也在卷頭刊登這件作品。[6] 相形下,這次輿論卻極為冷淡。《臺灣青年》也許是因為雜誌的經費有限,不再發表照片;《臺灣日日新報》也不過發表一張作品照片,沒有任何文字報導。[7] 為何保持緘默?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圖2】黃土水,《甘露水》,大理石,80×40×175cm,1921,第三回帝展入選,文化部典藏,凃寬裕拍攝。
事實上,對於當時臺灣觀眾以及文化界而言,黃土水的創作有如陽春白雪,深不可測。當時臺灣是現代藝術的沙漠,雕刻極為冷門,大多數人都會懷疑石雕究竟是匠人技藝還是藝術創作?雖然文藝復興時期,米開朗基羅的大理石雕刻《大衛像》(1501-1504)早已成為不朽的經典作品,不過東京美術學校並沒有傳授這項技法,黃土水透過私下觀察一位在東京的義大利雕刻師,反覆琢磨才學成。1920年,來自臺中的熱血中學生張深切,在東京留學生宿舍高砂寮空地,看到黃土水每天手執鐵鑽和鐵鎚敲打大理石,許多臺灣學生投以嘲笑的眼光,認為沒出息,卻不曾動搖藝術家的心志。[8] 六年後開辦的臺灣美術展覽會,十六回期間僅有東西洋畫兩類別,果然未曾考慮雕塑類。

其次,臺灣社會整體的美學觀尚未成熟。西洋藝術中的裸女圖像應該如何看待?是否適合公開陳列觀賞?當時臺灣觀眾,不論臺、日人,對這類問題大多持保守態度。誠如《臺灣美術兩百年》第二章導論〈現代美術與展覽會〉所言,1927年首回臺展時,審查員鹽月桃甫(1886-1954)特意開風氣之先,以裸女為題材,製作《夏》,理由是這類題材在臺灣很少見。不過,當時畫家很謹慎地用一塊布遮掩模特兒的臀部與私處【圖3】。到1936年,李石樵(1908-1995)兩件作品,《橫臥裸婦》與《屏風與裸婦》在臺北參加臺陽畫展時,因為沒有遮蓋私處,仍被總督府官員認為有礙風化,立即撤下。[9] 即使到1989年筆者採訪雕刻家陳夏雨(1915-2000)時,他曾提到幾年前國父紀念館拒絕他的個展,說該館「不能展出裸體作品」。[10]【圖4】


【圖4】陳夏雨,《裸女之六(醒)》,銅,54×14.2×16cm,1947,國立臺灣美術館典藏提供。
然而,黃土水必須堅持日夜敲打下去,他相信《甘露水》入選帝展,代表他不負苦心,將西方現代藝術帶入臺灣,也將臺灣帶上日本的美術殿堂,展望世界的舞臺。相對於《蕃童》露出天真的笑容,寓含深意的《甘露水》表情專注,超凡入聖。這位少女身軀飽滿健壯,裸身挺直腰桿,昂首向上,雙眼微閉,雙手向下伸展,彷彿祈請並接受天地日月的精華。配合曲線優雅的腰部,她的小腹圓鼓,下腹勾勒出向上揚起的弧形線,肌肉結實的雙腳交叉,右腳輕輕著落在隆起的沙地,左腳踮起。瞬間凝結伸展的動態與專注等待的靜態,有如芭蕾舞姿,散發飽滿的能量。她臉龐骨架方硬,腳掌巨大宛如勞動工人,感覺並非溫柔嬌弱的少女,而是堅毅且健康、明朗、樂觀的女性。陪伴她的還有地面上三顆蛤蜊。上天必將降甘霖,帶給荒漠的大地無限生機。一如作者黃土水,《甘露水》殷切預期著藝術的「福爾摩沙」時代來臨。
本文摘錄改寫自《臺灣美術兩百年》第六章導論〈新時代男與女〉。《臺灣美術兩百年》為財團法人福祿文化基金會贊助研究成果,由春山出版社於2022年4月出版。
本文經漫遊藝術史授權轉載,原文連結:石破天驚的《甘露水》──《臺灣美術兩百年》。
註釋:
[1] 參見廖瑾瑗,〈祖先的凝視〉,《背離的視線──臺灣美術史的展望》(臺北市:雄獅,2005),頁11-72。
[2] 顏娟英,〈徘徊在現代藝術與民族意識之間─臺灣近代美術史先驅黃土水〉,《臺灣近代美術大事年表1895-1945》(臺北市:雄獅,1998),頁XI-XII。
[3] 黃土水,〈臺灣に生まれて〉,《東洋》第25卷第2.3號(1922.03),中譯見〈出生於臺灣〉,《風景心境:臺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論》上冊(臺北市:雄獅,2001),頁126-130;黃土水,〈過渡期にある臺灣美術〉,《植民》第2卷第4號(1923.04),頁75-76(感謝劉榕峻提供);〈黃土水氏一席談〉,《臺灣日日新報》,1923年5月9日,漢文版;顏娟英,〈徘徊在現代藝術與民族意識之間─臺灣近代美術史先驅黃土水〉,《臺灣近代美術大事年表》,頁VII-XXII。
[4] 黃土水,〈出生於臺灣〉,《風景心境》上冊,頁126。
[5] 《臺灣日日新報》,1927年10月17、19日,中譯見〈以雕刻「蕃童」入選帝展的黃土水君──其奮鬥及苦心談〉,《風景心境》上冊,頁124-125。
[6] 《臺灣青年》第1卷第5期(1920.12),卷頭。鈴木惠可,〈【不朽的青春】致美麗之島臺灣——黃土水在日本大正時期刻畫的夢想〉,「漫遊藝術史」部落格,2020年11月25日,https://arthistorystrolls.com/2020/11/05/,2021年11月15日瀏覽。
[7] 《臺灣日日新報》,1921年10月27日,漢文版。
[8] 張深切,〈黄土水〉,《里程碑》上冊(臺北市:文經,1998),頁207-208;蔡家丘,〈傾注百年的孤獨感─再讀黃土水〈出生於臺灣〉〉,「Bí-su̍t Taiwan美術臺灣」部落格,2020年11月15日,https://bisuttaiwan.art/2021/10/17/,2021年11月15日瀏覽。
[9] 《臺灣日日新報》,1936年4月26日。
[10] 《臺灣日日新報》,1936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