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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注百年的孤獨感──再讀黃土水〈出生於台灣〉


作者:蔡家丘(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藝術史研究所副教授)


  〈出生於台灣〉是黃土水(1895-1930)1922年應邀寫給《東洋》雜誌的一篇文章,講述他創作台灣美術的心境與期待。原文為日文,內容懇切,筆調真摯,感動許多讀者。其中一句「永劫不死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精神上的不朽」,也成為近期頗受矚目的展覽「不朽的青春──台灣美術再發現」(MoNTUE北師美術館,2020.10.17 – 2021.01.17)的標題。【圖1】藉由這篇文章,可以理解台灣美術近代化的先驅人物──黃土水的創作觀。透過他的呼籲,以及率先入選日本帝國美術院美術展覽會(簡稱帝展)的經歷,鼓勵許多後進投入美術創作。隨著更多台灣畫家出現,可以說也間接醞釀了1927年台灣美術展覽會(簡稱台展)的形成。

圖1. 「不朽的青春—台灣美術再發現」(MoNTUE北師美術館,2020.10.17 – 2021.01.17)展場。
攝影:黃宏錡,圖片提供:北師美術館。

  關於黃土水的生平、創作歷程,以及後來台展形成的制度、影響,歷來的研究已經很多。近期也有如鈴木惠可的文章〈致美麗之島台灣──黃土水在日本大正時期刻畫的夢想〉,談到黃土水未竟的夢想,與顏娟英老師〈台灣美術史的悲哀──沒有美術館的年代〉一文,回顧他的大作〈甘露水〉(1921)戰後遭遺忘的歷史。本篇小文,想從幾個其他的角度,來閱讀〈出生於台灣〉,理解黃土水從事美術創作的心境。

  首先,黃土水面對的讀者是誰呢?他前往日本留學,為了節省住宿費,不住東京美術學校的宿舍,而是住在台灣總督府為留學生所設的宿舍高砂寮。除了提供食宿,高砂寮時常舉辦演講、聯誼活動,或是前往日光、富士山旅行。為求學業與技藝精進,經常在宿舍一角默默練習雕刻的黃土水,或許很少參加活動吧。高砂寮留學生中唸商工學校的不少,對美術與雕刻並不了解,也因此有寮生取笑他何需埋頭苦幹的事情發生。其次,提供黃土水留學獎學金的東洋協會,前身為1898年設立的台灣協會,成員包括曾任台灣總督、官員在內的政商界人士,目的是從事台灣調查,協助商業發展、留學生活動,並設置專門學校。1907年改名為東洋協會,活動擴及朝鮮、滿洲。東京的專門學校於1918年改名為拓殖大學,台北的分校演變為日後的開南商工。高砂寮的設置便經東洋協會協助,建於該協會學校位於小石川區茗荷谷町的宿舍旁。因此協會所發行《東洋》雜誌的讀者,便有預備到台灣等東亞各地發展的政商人士與學生。

  〈出生於台灣〉的第一段,黃土水說明為了雕刻需耗費莫大的時間和精神,然而人的壽命卻相當有限,因此需全心全意投入。這段文字中他兩度自陳,這是他無暇與其他人交際往來的原因,可見令他相當在意。如此也是想透過文字,向身邊的留學生解釋一番吧。其次,理解台灣的現況和發展性,並多加宣傳,原是東洋協會的任務之一。因此在文章的第二段,黃土水亦向雜誌的讀者解釋,台灣並非蠻荒之地,而是一個美麗的寶島,細數四季如畫的風景,值得好好認識欣賞。

  當時黃土水面對台灣的美術環境為何呢?他身邊新時代的台灣青年、知識分子們又是如何思考的呢?1920年代,台灣的中小學教育只有非常基礎的圖畫課程,大部分的台灣人對於美術創作,僅認識清領以來以描摹為基礎的傳統繪畫。新時代的台灣青年與知識分子,面對文化的落後,開始在他們於東京發行的報章雜誌如《台灣青年》,與後來的《台灣民報》上,呼籲台灣人要「覺醒」,不可「執迷」,要跟上世界潮流。包括檢討民間宮廟狂熱的宗教活動,過於迷信,甚至有官商勾結的嫌疑。[1] 他們有許多位都曾是住在高砂寮的留學生,加入東京台灣青年會,投入政治與文化運動。

  由此我們可以理解,〈出生於台灣〉的第三段起,黃土水為何批評傳統繪畫和宗教雕刻是幼稚的藝術,尤其對他所關心的雕刻,更是嚴正抨擊。他們對於宗教文化、傳統藝術的看法,不同於我們現今予以自由發展、作為資產保存的立場。我們也可以理解文章在第四段起,黃土水熱情而感性地呼籲讀者要「覺醒」的用詞,有著同世代青年的口吻,顯露面對時代遽變之際,充滿危機感的心情。這個段落以「親愛的朋友!」開頭,文中以「故鄉的年輕人啊!」繼續聲聲呼喚,就像是《台灣青年》發行趣意書時,每段都以「諸君!」開頭一樣。當時一些台灣青年團體活動時,也以「檄文」式的標題和語調,書寫他們激情的宣言。[2]

  東京作為國際性的城市,各種思潮與資訊不斷流通。離開高砂寮到東京美術學校上課,黃土水還會遇到來自中國、韓國的美術留學生。黃土水雖然率先入選帝展,這個可以說在當時東亞最為現代化且盛大的美術展,但他於此認識的東亞現代美術和展覽會又是如何呢?

  比較概略地說,日本自19世紀中期、明治維新開始,已積極參加萬國博覽會,或於國內舉辦大型展覽會,並且戮力整理、保存古美術。到了1907年,日本文部省開設美術展覽會,劃分日本畫(膠彩畫)、西洋畫,及雕刻三部,1919年改制為帝展。【圖2】影響之下,就在1922年,殖民地朝鮮模仿帝展,舉辦朝鮮美術展覽會,一開始便設立東洋畫(膠彩畫)部、西洋畫及雕刻部、書法部,共三個部門。中國則從民國以後,公、私立美術專門學校逐漸成立。美術留學生從清末傾向留日,到五四運動以後的1920年代,轉向留法較多。例如,與黃土水同年生的徐悲鴻(1895-1953),此時已在巴黎留學。總而言之,1922年寫下這篇文章的黃土水,不會不知道東亞各國現代美術和展覽會紛紛發展的盛況。此時日本明治維新已逾半世紀,而台灣自清領以來雖然歷經數百年至今,從他看來,會覺得什麼還都沒有開始吧!事實上就算再過5年,台展開辦,也僅設立東洋畫和西洋畫部,始終沒有雕刻部。

圖2. 〈帝展招待日の賑ひ(下)彫刻室〉,《台灣日日新報》,1930年10月23日,夕刊第二版。

  在黃土水留下的文章中,〈出生於台灣〉是較長的一篇,其他採訪報導的說明則有限,並沒有特別描述他是「孤獨」的。不過孤獨的人通常不會說自己孤獨,黃土水的孤獨感,來自他所面對的世界、台灣社會的現狀,也與百年來東亞美術史多歧的發展有關。本篇小文,試圖推敲這樣情感(史)與狀態的存在,或許更能理解他寫這篇文章背後的來龍去脈。

  讀者大多知道,1924-26年間黃土水接受魏清德(1887-1964)建議,與民間募款贊助,為龍山寺改建落成,製作《釋迦出山》【圖3】。研究經常認為,此作受到其他中國繪畫,或歐、日雕刻的影響。不過,這樣並不足以解釋,在許多的佛傳故事中,黃土水為何選擇「釋迦出山」這個姿態與場景呢?在釋迦修行過程中,這是他得道後,欲入世說法、普渡眾生的時候。以這個發想製作的雕像,不像是用於膜拜或祈願,而是適合欣賞與思考的藝術品,據說後來也被置於會客室。他曾披露為了此作,不斷苦心研究的過程。[3] 比起其他參加日本官展,或接受訂製的肖像等作品來說,這原本是他生涯中必須最「融入」台灣社會與廟宇的一次創作。不過細看釋迦模樣,瘦骨嶙峋,肢體與衣紋肌理細膩寫實。不循俗規的風格,顯示黃土水堅持理想,完全沒有妥協。《釋迦出山》原為木雕,毀於戰火,後以石膏原模翻製成數件銅雕。其中一件目前仍立於廟宇中,面對熙熙攘攘的祈願人潮,凝神靜默,依舊非常孤獨,然而這正是其存在的意義。

圖3. 黃土水,《釋迦出山》,1997,翻銅,112 cm。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片獲臺北市立美術館授權使用,請勿任意轉載。)

〈出生於台灣〉的中譯全文,請參見顏娟英譯著,《風景心境—台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上(台北:雄獅,2001),頁126-130。關於台灣現代美術與展覽會的發展,可以說是台灣美術史上相當重要的一章,本文無暇細談,留至目前正與幾位老師共同撰寫的專書中分享,敬請期待。

黃土水《釋迦出山》翻銅雕像正於臺北市立美術館『走向世界:臺灣新文化運動中的美術翻轉力』(2021/10/02-2021/11/28)展出,展覽資訊、語音導覽請至北美館官網查詢。


註釋:

[1] 陳翠蓮,《自治之夢:日治時期到二二八的台灣民主運動》(台北:春山,2020),頁81-110。

[2] 參見《台灣總督府警察沿革誌》第二編中卷(台北:台灣總督府警務局,1939),南天書局復刻版,1995。

[3]〈黃土水氏彫刻 龍山寺釋尊佛像 山黃氏親自携歸矣 附苦心研究談〉,《台灣日日新報 》,1926.12.12夕刊漢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