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顏娟英(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
1980年代末期,筆者首次展開全台畫家調查時,絕大多數第一代畫家的作品仍保存在畫家及其後代手中,台灣方興未艾的美術館機構收藏非常有限。相較下,三十多年後,公立的三大美術館──北美館、國美館與高美館,近年來確實積極地收藏這些珍貴的美術作品;特別是位於台中的國立台灣美術館,建設號稱國家級最大容量的一流典藏庫房,擁有文化部特別雄厚的經費為後盾,積極地接受畫家及家屬捐贈、舊公家單位收藏轉撥,乃至於從美國回流的著名私人收藏作品。看來文化部宣揚的「重建台灣美術史工程」骨架似乎隱然出現了。
然而,這一年來我和研究團隊再次進行台灣美術作品的田野調查工作中,發現民間──包括第一代畫家家屬以及私人收藏家──仍然保存許多重要畫作,而且狀況堪憂。這個現象引發我反覆思考:為何台灣有許多個人收藏家,而不是私立美術館?相隔三十多年來,他們收藏作品出現了什麼問題?這個問題與政府的「重建台灣美術史」工程有關係嗎?
故事從我最熟悉的朋友龔女士的收藏開始談起。龔女士與夫婿是60年代早期美國留學生,返國後事業經營有成,80、90年代夫婦經常旅遊歐洲,重點在參觀美術館,聆聽專業導覽員的講解反覆學習。他們在1980年代初期因緣際會成為太極畫廊創始人邱先生的鄰居,開始出入當時台北如雨後春筍般成立的新畫廊;幾年後龔女士更在太極畫廊關門前夕挑選了最後的精品,成為收藏的重要奠基石。她的個性熱情、勤快積極,從張義雄、張萬傳、洪瑞麟、陳德旺等畫家作品開始收藏,接著從畫廊走入畫家工作室,甚至遠赴美國、法國拜訪年邁的畫家。她總是不落人後地向畫家學習,為他們奔走服務,建立朋友般的互信,更以收藏他們的傑出作品為榮。

龔女士在財力上當然比不上財團企業主,鮮少出現在拍賣會上競價,但是她從自己熟知的畫家開始,默默地積蓄收藏名單,逐漸擴大至郭柏川、楊三郎、李梅樹、沈哲哉、林玉山等知名的第一代畫家,同時更擴及當代畫家如劉耿一、陳銀輝等等,陸續收藏近兩百幅畫作,相當可觀。這些畫作是她長年浸淫台灣美術史,勤奮學習,用心且用情鑑賞的成果,從來沒有轉手出讓以獲利的想法。多年前,我在畫廊認識龔女士,她多次熱心地招待我和我的研究生參觀她的收藏;近距離親眼看到畫作,從容地和一幅幅作品對話,總令我們非常興奮、難忘。
然而,令人好奇的是,何以這些畫作進入個人收藏後,很少有公開在美術館展示的機會?原來是台灣的美術館在籌劃知名畫家回顧展時,除了調動公立美術館庫房收藏外,都傾向於直接從畫家家屬借展,而不願意向收藏家借調,一方面是作業上較為單純,容易操作;另方面是避免所謂「圖利廠商」的嫌疑,寧可放棄私人收藏家的傑作,視而不見。
台灣的收藏家若計畫成立美術館,雖不能說比登天還難,但無疑是路途遙遠而艱鉅。我個人非常欽佩幾年前在高雄成立「台灣50美術館」的郭先生,他在50歲時開始籌劃成立一個涵蓋日治時期50年間,台灣近代美術師承主題的美術館;這讓我相當震撼,他常説個人若要成立美術館,必須傾盡全力、不求回報、無怨無悔的付出。原來這個位於50層大樓一隅的精緻美術館,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創館精神。
當前台灣政府並沒有鼓勵成立私立美術館的具體辦法,而經營美術館需要長期投入浩大經費與人力,我們也親眼目睹曾經被美譽為「小故宮」的鴻禧美術館在開幕13年(1991-2004)後,隨著企業經營不力,一夕之間被迫遷出,部分收藏精品流入拍賣會。
在這個瞬息變幻的世間,我相信未來很難再有收藏家同時與多位當代藝術家建立類似的長期友情兼收藏關係。然而,在這一年的田調過程中,我發現多位在80、90年代形成的「古意」私人收藏家,忠誠地守護著數量可觀的收藏;而隨著他們逐漸老去,這些代表台灣文化精粹的美術作品被堆放在角落裡,漸為世人所遺忘。


龔女士說:「我一輩子有個夢想,希望我的收藏能夠在畫廊或者美術館展出,讓更多的人能看到。」龔女士所代表的收藏需要更多藝術史家正面看待,而公部門單位更須摒除官僚心態,認真地看見社會文化的需要,兩造間共同合作,互利共生,才能更靠近彼此的夢想,台灣美術史的記憶才能更接近真實的重建。
陳進《山中人物》將於國立臺北教育大學北師美術館『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 (2020/10/17-2021/01/17) 展出。展覽訊息請關注美術館官網公告 https://montue.ntue.edu.tw/。
本文為財團法人福祿文化基金會贊助之研究成果一部分,謹致謝忱。
本文經漫遊藝術史授權轉載。原文連結:【不朽的青春】私人收藏與重建台灣美術史